《清欢》伊菲叶河黎

第一次遇见叶河黎还是四年前。那时候伊菲还住在长安的旧宅，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孩。抬起手遥遥的指给牙行的管事，说就是那个姑娘了。

“您不先了解一下她的身世么？”

虽然贵人做事总是随心所欲，但管事的却还是不敢大意。从一沓故纸堆里翻出了文书，飞快的擦干净了浮尘，小意的呈到了贵人眼前。

【资料图】

低头扫了一眼，是个姓叶的姑娘。

“叶河黎，这名字还真挺怪的。”忍不住嗤笑了两句。

管事听了忙不迭赔笑，说买下后名字也是可以随心意改的。

“就这个名字吧，别致些也好记。”她从来懒得管这些，“等下收拾干净了送到我府里。”

这一年是神龙元年。

当世如她这般贵家女，年岁大了些，宗族里总会挑了家世清白的姑娘送到庵子里，求个平安的愿景。

对于贵人们来说，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一如那日她在牙行里随意的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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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送到贵人府邸的时候，叶河黎还以为买自己的是哪一家的纨绔。忐忑了一路却被带到了一间闺房。抬起头看到的又是一个清瘦的小姐。

小姐看起来虽然柔柔弱弱的，举止动作却十分爽利。说起话来也不是当下推崇的吴侬软语，反倒有一些男子般低沉。

她那时候脑子里翁的一下，心想自己该不是被这位小姐瞧上了吧。脑子里一时充斥着些关于磨镜之类的风言风语。

“我叫伊菲。这段时间在家里学些佛经，以后就代我出家吧。”

那位小姐大概是没注意到她的窘境。坐在当中说的直截了当。

她这时也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这时节替人礼佛也是常有的事情。虽然一入沙门便绝了红尘，但起码衣食无忧。

对自己这种朝不保夕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

“你既然是我的替身，以后就不要像她们一样叫我小姐了。”

“那该叫您什么？”

“就叫姐姐吧。我在家里排行最末，从小便想听人叫我一声姐姐。”

她讶异的看着自家小姐，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佛门有佛门的规矩，以后你还有诸多辛苦要去经历。终究是我对不起你，这些日子你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并帮你完成了。”

“谢谢伊菲姐姐。”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然后看到了对方脸上突然出现的满足神色。

叶河黎心想，自家小姐该不会真的是传闻中的磨镜女吧。

思量至此，她恨不得当晚就搬进庵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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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许诺了会满足对方的愿望，但是左右等了几日也不见叶河黎来找自己。旬日的时候伊菲终于忍不住去问了管家，得到的答复也只是说那位新入府的姑娘一直在很专注的礼佛，除了一日三餐便不出屋子。

“您挑了一位很好的姑娘。”管家提起叶河黎的时候忍不住的赞许，“有这样虔诚的姑娘代您侍奉菩萨，您未来一定平安喜乐。”

她身边总不乏恭维的人，早就听得厌了。摆了摆手让管家带路，便来到了叶河黎的房间。

管家本想推门，被她制止了。

被下人叫姐姐这样的事情，虽然自己乐意，但终究不符合自己贵人的身份。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做起来却反而有一种禁忌又刺激的感觉。这对她这样的大家闺秀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叶河黎的屋子里满是线香的味道。抬眼便能看到正中香案上尚且燃着的半支檀香。

她心想果然这个人也是像自己一般会偷懒的，倒不是如管家说的那般。思量至此心里生出的倒不是恼怒，反倒是一种亲近感。

伊菲学着话本里偷香窃玉的登徒子一般，小心翼翼的绕到了屏风后面。

虽然在脑中假想了许多种可能。但眼前看到的一幕却还是让她着实吃了一惊。

穿着袈裟的叶河黎在跳着时下流行的胡旋舞。灰色的袈裟衣袖在空中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隐约看得见袖笼里藕白色的手腕。

冲突的画面却是说不出的绮丽。

“那个，我就是念经累了，放松一下。”叶河黎见是她，赶忙停了下来，脸上满是慌乱的神情。

“叶子你喜欢跳舞么？”

“您不生气么？”

“这不是还没出家么。再说了，我也时常去看胡舞。你跳的自然是好看的，只是长安城里如今已经不流行这样的跳法了。我来教给你看。”

她走上前去，握着小姑娘的手腕，凭着记忆中的印象摆了一个时下流行的架势。然后引着手指，挽了一个兰花。

“嗯，这样便好看了些。不过总感觉还差了些什么，明日我还是带你去坊市里亲自看看吧。”

“我也是前些年偶然看过一次，自然是没有坊市里的舞姬好看的。”

“孰能生巧罢了。妹妹你也有你的优点。”

“什么优点？”

“你的肤色真的很白。”

“这如何算什么优点。”

“如何不算。我喜欢的，自然就是优点了。“她答的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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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河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日随着大宅门的小姐去坊市看胡旋舞。虽然神龙年间风气更开放了许多，但也很少听说有哪一家的姑娘专程去看女人的。

“叶子你看，现在登台的这位舞姬比刚才那位身材好了许多。”

虽然是坐在二层台上，但看着自家小姐对着歌姬品头论足的模样，叶河黎还是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面纱再长一些， 最好把眼睛也遮住。

“姐姐你不会真的喜欢女子吧？”迟疑了很久，她还是鼓足勇气问出了这个对自己很重要的问题。

“嗯？这话怎么说。”自家小姐含着梅子正看的开心。

“就是，哪有姑娘专程跑来看胡旋舞的。”

“那小叶子你觉得她们跳的美么？”

“这和美不美有什么关系。”

“你先回答我？”

“自然是美的。”

“我喜欢的是美人，和男女又有什么关系。”

“那您当时为什么选中我啊？”

“自然是因为小叶子你是美人啊。”自家小姐答的坦然，目光仍注视着舞台。

她循着小姐的目光望去，只见各色裙摆恣意散落，皓腕凝霜雪。

不由也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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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坊市回来后，她把小叶子叫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翻箱倒柜的找了些自己旧岁的衣服给她。

“这些衣服都是我旧日换下的。如今也用不上了。我们身形还算差不多，就都送给你吧。”

“我以后都是要出家的人了，哪里还要穿这些衣服。”

“如今这些日子你便先穿着。以后想必也没机会穿这些好看的衣服了，怪可惜的。”

她想这么好看的一个人，以后就只能穿素色的袈裟，不由敦促着叶子先换上了一套衣服。

“丝绸穿在身上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凉凉的，滑滑的。”

她看着小叶子高兴的模样，也不由笑了出来，又补充道，

“以后去了庵子里，虽然是清净地。但无依无靠的总要有些财物傍身，我这个做姐姐的到时候离你远了些，总有不及时的时候。”

这倒是她的一点点私心了。时下里如叶子这般的替身，虽然顶着替身的身份，但主家其实并不在乎，出家后便是如陌路人一般。

“你对我太好了些。”

“谁不喜欢美人呢。”

“我哪里算是什么美人呢。倘若真是美人，又如何轮得到被小姐你挑中，怕是早就被拉进哪间楼里做了歌姬。”

“我说是便是了。管别人怎么说。我自己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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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慈恩寺那天，伊菲没有去送叶子。前一天晚上她对叶子说自己是个蛮心软的人，见不得离别。索性以后再见的日子还有许多，这次就不见了。离开前，伊菲送了叶子一串念珠。她说那些衣服她都打发下人出去当了死当。本想换些银钱给你傍身，终究是不便，想了想还是换了念珠给你。念珠被仔细的涂了乌黑的颜色，如果不拿在手里，看起来倒像是木头。

“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我对美人都很好的。”

这一年两个人的对话总是伴随着这样的结束。叶子想以后怕是也没机会听到这样的话，便又问了一句，

“我在你认识的美人里，算是第几个？”

这是一句无理又无端的醋话。

但伊菲还是认真想了想，

“算是第一等吧。”

又过了一年，寻了年间祭祖的间歇，伊菲又在慈恩寺里见了叶子一面。

一年不见，叶子已经如庵里的普通尼姑一般，洗掉了许多烟火气，多了些清冷味道。

伊菲看着着念珠在叶子手里走了一颗又一颗，才终于确定是自己当年送的那一串。

正巧这时候庵里的师太来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到最后也没有说上一句话。

师太说叶子是有宿慧的，如今已经明了许多经义。

师太问伊菲是在哪里寻到了这样好的苗子。

她开始只当是恭维，只说是那年在牙行里一眼便看到的。

师太说那您也是与菩萨有缘的人。有这样大的佛缘为庵里寻了这样一位人。

她这时才觉得对方并不是在恭维。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当年那个跳着胡旋舞的姑娘和有宿慧的佛子重叠。便也只好无可奈何的答了一句，

“她这样精彩的人。便不是我，也不会有明珠蒙尘的一天。”

师太听了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她在心里不无恶意的想，如果师太知道她言语中的精彩便真的只是皮相的好看，会不会在心里骂上自己一句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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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太我这里可没有东西给您化缘。”当铺掌柜的大清早开门迎客，还没有做成一单生意。倒是先遇到了一个尼姑，在心里道了一声晦气，但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

“我来不是化缘的，我是来当东西的。”那尼姑说着把手上的一串念珠取了下来。

“恕我直言，念珠这样的东西在我这里只能当木头的价格来当，不值许多钱的。”掌柜的扫了一眼，一眼便看出这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包浆也并不好看。

“这是金的。您都给我折成银子。“

掌柜的听了忙将手串拿在了手里，手串十分坠手。他疑心来路不正，便又多问了几句。。

“师太是哪家庵里的？”

“慈恩寺的。”

“这么多银子，您也拿不走啊。”

“不用，您帮我直接送到牙行就好了。我是去渡人。”

“您真是菩萨心肠。”掌柜的忙把手串收了起来，扭头便安排伙计把银子送往牙行。

“师太您看中了哪位有佛缘的尽管和小的说，小的绝对给您低价。渡人这样积德的好事，自然不会让您花冤枉钱。“

因为提前送了银子来，牙行的伙计对她格外的客气。

她扫了一眼人群，一个一个的指给伙计看。

“那位以前是贵女，虽然因武朝受了许多牵连已经破家了，但终究曾经是贵人，价格很贵的。”伙计望着人群里那位曾经的贵女，心想这不过几年的光景，李唐王朝终归是回来了。自己虽然还是升斗小民，但城里的贵人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

“佛渡有缘人，您尽管算了总账告诉我就好，不会短你银钱的。”

他见师太仍在坚持，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想着这人还真的是好命。昨天才送来，今日便有了买主。虽然是庵子里，但对于牙行里的可怜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好归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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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再相见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地点虽然仍旧是庵里，只是彼此的身份却已经差了许多。

“你怎么有钱救我。”晚上的时候，在禅房的静室里，伊菲才终于有机会问叶子。

“那年你给我的佛珠被我当了。”

“没想到那时候的好心，竟然落在了我自己的头上。”

伊菲听了也忍不住的苦笑。不过是几年光景，金銮殿里的皇帝便换了三位。都说当今天子是圣人，大唐盛世在即，自家却已经是盛世之鬼，失去了存在的资格。

“你知道我今天怎么发现你的么？”叶子突然问她。

“如何发现的？“伊菲确实有些好奇。

“那么多的奴隶，别人看我都是敬畏。只有你，还是当年那副眼神。”

“什么眼神？”

“看歌舞时的眼神呀。”

“那自然是因为你是美人了。”

“那我便要问你一句，当年的第一等美人，到底有几人？”

“你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被菩萨觉得有宿慧的。念了这么多年经，竟还记得这些？”

“你便告诉我，究竟有几人？”

“你要听？”

“嗯。”

“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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